光临  

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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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想想


祁江又做了一个梦。

 

那匹鹿朝她踱来,背上驮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头发松松散散地垂下来,伏在鹿背上一动不动。她服装上的花纹不怎么繁杂,淡色的图案随着那些翻起的许多褶子堆挤在一起,型号宽大得一点不修身,仅仅只露出纤细的手臂与脚踝。

祁江等鹿停下步子,就踩着雨后湿润的泥草走近去将鹿背上的人抱下来。

那人在这过程中被晃了几晃,终于快醒过来。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光线,往祁江怀里蹭了蹭,抬手撩开挡在眼前的几缕发丝绕到耳后去,看见祁江便扯着嘴角一副想笑又要忍着的模样。

 

然后祁江醒了。

小的时候她也做过很多这样没头没尾、甚至不切实际的梦。她的童年就是由这些梦境陪伴的。有时候她在梦里是海底一条默默无闻的鱼,有时候是森林里一只远东豹。大多数时候她游离在群体之外,远处的生物聚集在一起,她就在旁边打瞌睡;有少数几次她没有选择“热闹”或“独处”的权利,直接以独居动物的身份出现在梦里。

这样的梦做得多了反而也没什么新奇的,就好比初一那年被各种补习班排满的日程表,这种日子多了,也就那样而已。

祁江坐了起来。天还没亮,没有光从窗帘缝透进来。她盯着眼前的黑暗静坐了一会,然后拉开被子下了床,拖着疲软的身子往洗手间去。赤脚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时候,尤其是现在这样的冬天,就算穿了多厚实的衣服也还是得打个颤。

经过主人房的时候还能听见鼾声,大清早的听见有些烦心,进了洗手间就反手关了门。

祁江本能地开了水龙头便捧起一掬水往脸上扑,冷水接触到皮肤那一下让她几乎有一种浑身都要被冻结的错觉。直到她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饭,甚至迎着冷风走到学校之后,她依然因为那捧水而刺激得毫无困意。

她坐在教室里,又没来由地想起那个梦。她做过的梦都是醒后几分钟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那头鹿、那个人,那些恰到好处的从头顶枝叶间隙照射下来的日光,空气中的粘稠感,抱起那具身体时所搂到的柔软,那双带着笑意和欢欣的眼睛,反而一直留在脑海里。这学年初她做过这个梦,第一学期最后一天上完学回家当天做了一次,现在第二学期刚开始又做了一次,甚至所有的细节都没有任何变动。

遗憾的是她从来没有看清过那个人的脸,唯独记得那双杏眼了。

她是对绘画感兴趣,才成为美术生。闲暇时会在本子上描几笔,上课了又收起来,等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又翻出来画。假期里她在同一页上画满了眼睛,却从来不知道眼睛的主人是谁。

“祁江,我坐这里啦?”

“哦……”祁江只来得及应一声,就看见有人落座。

陈幸知道祁江不是什么格外热情的人,干脆也和她一起沉默。等班主任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鼓励新学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云云,陈幸便支着头侧过去小声地问道:“你一会什么课?”

“设计吧。”

“好巧,我也是。”陈幸直接将整个身子都转过去,一低头便靠在祁江肩上。

“那等下一起走吗?”祁江知道上个学期末陈幸相处了好几年的好朋友转了学,班里也没什么人与她特别亲近。

陈幸光是看着祁江笑,也没有什么其他表情。

祁江稍微有些礼节性地回了一个笑容,并没有开口说点什么的打算。发呆一阵看了看墙上的钟,意识到她们差不多是时候可以脱离班主任的唠叨,便将书本摞叠到一起,又打算顺便提醒陈幸时间。

祁江一转头过去,陈幸的目光越过她,好像在看讲台上的女班主任,也可能什么都没看。这个角度祁江看见的刚好是陈幸的侧脸,顺着视线上去,从领口到下颌线,嘴唇色薄,鼻梁高挺,杏眼。

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至少不包含笑意或者欢欣。但是祁江突然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爱情来得太快像一阵龙卷风。

 

祁江本来不矮,但陈幸比她还高上半个头左右。

“我有哪里不够好吗?”追求者被拒后通常都会这么问。

祁江拒绝完后还能神色不改地写物理报告,笔也不停,“如果你比陈幸高,比她好看,皮肤比她白,体格比她瘦,声音比她好听,抱起来比她软和,聊起来从来不缺话题,比她幽默有趣又懂得适可而止……”她终于抬起头,视线没有什么聚焦地往前方扫了一眼,“我多半还是不会考虑的。”

“我比她努力——”追求者想起陈幸总被老师批评不上进,一激动便一手拍在桌子上,想做最后辩驳。

“别人不努力能拿A,你能吗?别人稍微放点心思就可以拿A*,你能吗?”祁江示意对方的手压皱了自己的纸,“你努力关我什么事,我又不会给你A*。”

陈幸之后听祁江偶尔的吐槽,就开了个玩笑:“你干脆和我在一起算了。”

“做个正常人会比较符合实际,真的。”祁江任由陈幸将一边耳机塞到自己耳朵里,放的恰好还是自己喜欢的歌手,喜欢的曲子。

陈幸低低地“嗷”了声,但估计祁江也听不到。

 

祁江想自己变得太迷信了,自从发现陈幸的眼睛和梦里那双一样之后。

她现在挺乐于在和陈幸并排坐的时候将手臂绕过对方后颈,把手垂到她耳侧,指尖挠在她脖颈上,陈幸会稍微瑟缩一下,然后侧过头去凑近聊天,往祁江肩膀上靠。

祁江觉得她从没见过、后来也确实没有再见到比陈幸更好看的,哪怕差不多好看的人了。她享受靠在对方怀里、头顶抵在对方下颌时候的感觉,享受对方由后面抱过来,手伸到她前方,这样手机屏幕两人都能看到。

永远记忆犹新的是一次防暴练习,门下了锁,一个班级的青少年男女各自窝在课桌底下,一边玩手机一边等警报解除。祁江缩着腿蜷在讲台后,陈幸弯着腰快步走来,在门口路过的保安发现之前身子一矮,膝盖抵在地面,一头埋进祁江怀里。后者抬手抚了抚过分柔顺的头发,陈幸笑嘻嘻地坐到她旁边。

那时候灯都关了,只有透过薄窗帘的白光。祁江装作不经意地在对方脖颈用嘴唇摩挲,陈幸并没有发现,还以为她凑过来看自己的聊天框。祁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腿,好像要和光里的白色融为一体。

讲台后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们都没有选修音乐,按照这所学校的规定,本来是不被允许在琴房逗留的。祁江本来也一直都没有违反过规定,和陈幸熟络之后却每天放学都溜到琴房去,有时候会用同一对耳机听歌,有时候会用手机外放。

祁江除了笑和面无表情就没有其他的选项了,陈幸宁可选择前者。

偶尔有老师路过琴房,她们就钻到钢琴和琴凳之间,呼吸碰撞到一起,房间里就静谧得过分。

这次来者选择直接推门入室,两人把腿折到胸前,背部贴紧光滑的壁,小心翼翼地不按到踏板。胶质的鞋底几乎在琴房的每一处都踏落过,和地面摩擦的声音让人恼火,不得发泄更是憋屈。

祁江屏着呼吸,脚步声愈近,她在脑子里大概已经想好说辞,大不了乖乖认错。胳膊突然被用力一抓,皮肤之间只剩下此刻显得格外高温的汗水,祁江脑子一下子不能运转,用一秒的时间转过头去,这一秒好像过了一年。陈幸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臂,她想大概是抓出红痕了;她又想去安抚对方,但是思绪全是乱的,平常灵活的头脑和有条理的思考方式,此刻都不灵光。

手机铃声响起那刻祁江盯着影子就看见那人一个踉跄,来人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倒,摸了半天才从身上摸出手机,一边接了电话一边退到门口。祁江听见陈幸“呜”了一声,大笑到底还是堵在了喉头,捂着嘴,气息艰难地钻过脱水的两瓣唇和指缝,愉悦始终压不下去。幸好外面那个人手忙脚乱闹出挺大动静,听不清里面的声音,否则她们多半会被抓到。

最终这个环视四周却完全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人只能看了一眼拉到一半的窗帘,和露出的后面积尘的装上之后被学生认为多此一举的百叶窗,抱着怀疑又离开了。

陈幸手心里都是汗,往旁边一倒便靠到祁江肩上,先前不敢碰到的踏板被盘腿的动作和身体的重量压下,待陈幸为了好玩从琴凳底下钻出去那会儿又重新弹回去,祁江感受到那块踏板强烈的震动,发出的声音又闷又沉,不知道是“嗡”还是“嘣”。

偶尔她们会合唱一首歌,祁江的声音对比陈幸稍低,旋律一层层叠上去,高低音结合在一起,相辅相成。陈幸小声地哼起曲子,也不怕那人折返回来。祁江忍不住笑了,但不是因为之前那人出的糗状。

 

陈幸每周二、四有溜冰练习,那两天祁江原本有课,后来被陈幸闹得逃了两回,之后再也没去。

“吃雪糕吗?”陈幸拿着队里派发的甜筒,递给在栏杆外头的祁江。

“你呢?”祁江说。

陈幸一拍脑袋:“我再去要一个,你先替我拿好,可别偷吃,这是我的啊。”

祁江一如既往地沉稳点头,待陈幸一转身,她便沿着脆壳咬了几口,然后顺着顶端吃剩的半圆舔出另一个弧度。

“没偷吃,融了。”祁江道,手上有她刚才不小心蹭到的罪证,结果陈幸还信了她的说辞。交换之前祁江用舌尖勾掉自己手上那几抹白色,陈幸接回去,又递过来一个新的,憋了半晌还是指出来:“你眉毛上刮到啦。”

祁江一愣,抬手去抹,结果陈幸伸手碰了另一边:“不是左边。”祁江是个左撇子,习惯了。

“谢谢。”祁江说,既是对雪糕的赠送,又是对刚才那个动作。

教练和陈幸打了个招呼,后者和祁江道了别,在附近转了几个圈,移动得比较慢,等吃完了才将包装纸捏在手里,路过场地另一侧的垃圾桶才扔掉。

祁江看了眼手里的雪糕,已经融得没了旋儿,一转身把整个都弃了。回来后手搭在横栏上托起下巴,花了两个小时只是看陈幸混进一片练习生里没了影。

“走啦走啦!”陈幸蹦蹦跳跳提着溜冰鞋光脚走过来。

“你平时的鞋呢?”祁江问。

陈幸一愣,“哎瞧我这脑子,我回去存物柜取,你站着别乱动啊。”

祁江看了看她的背影,那句话倒是没往心里去,搭乘扶手梯往楼上去了,途中不自觉地唱起歌来,唱完才发现这歌连名字都不记得。

祁江在顶层的小吃街逛了逛,遇见一个同学,顺路走了一段,终于走到陈幸平日常去的那家餐馆才分别,买了D餐,学生卡还有优惠。然后去麦当劳随便点了几样东西给自己,提着两袋外卖盒又往回走。

而陈幸还没出来。或者没看见她就走了。

祁江将东西都放到右手,左手开始拨号。

“你在哪儿?”

“上了我妈的车啦,刚才没看到你,是不是去厕所了?”

祁江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道:“是的。”

“我看你还和阿冯一起走来着,所以我机智地读出来我们那层洗手间人肯定很多,就打算迅速回家再上。”陈幸说个不停。

祁江道:“好的。”

“不说了先挂了。”陈幸突兀地断了线,正如她过往每一次的通话那样结束。

祁江站在原地没了动作,过了会儿才从混合的香味中找出对嗅觉没什么刺激的冰可乐,发狠似地大口喝了一半,然后连同手里两份食物都扔进了垃圾桶,往的士站的方向去了。

本来也不饿。

 

物理课的时候陈清问她:“你是不是单相思。”

祁江一头撞向她肩膀:“是。”

“看你这食欲不振的样子,应该是卷进爱情的龙卷风里出不来了——一时半会。”陈清笑话她。

“我还真不觉得我会对电线有食欲。”祁江说,“物理课没食欲不是很正常?更别说我还知道我们右边那玻璃橱柜里头放着我们生物课用的面粉,应该过了保质期好久了。”

“该不是从建校那年就摆在那了。”陈清吃吃笑起来。

祁江弹了弹笔记本上的橡皮屑:“总之我不太想吃物理课的回形针和铁屑什么的,生物课的蛆虫都更令人食指大动。”

“哦……”陈清不知道怎么接话。

“别这样。”祁江忍不住道,“我不会因为你们是同一个姓氏对你手下留情的。”

“什么手下留情?”陈清问。

祁江理了理半卷的袖口,慢慢将脸凑过去,陈清有些被吓得往后缩,哪料祁江一出手便把对方的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就这样。”

“Fuck——”陈清小声道,以免外教听见,然后暗暗地比了中指,“我回头就和陈幸打小报告。”

“算了吧,她也不懂。”祁江叹了口气。

陈清说:“之前信任她给点努力就A*的人哪里去了?”

“不是,只是她有些东西就是怎么都不懂。”祁江支着脑袋。

“愁哇。”陈清替她念出内心独白。

 

祁江远远地观望那头象。甩着短尾,满脚泥泞。皮肤被日照晒得干裂,仿佛缺水的非洲大地,寸草不生。那双眼睛没什么神采,象牙少了一边,长鼻上有几道伤。

陈幸坐在象背上垂着头。

那庞然大物朝着祁江走来,她的手甚至发抖了。也许不是怕被不留神一脚踩死了,只是没把握接住那个人。

然而还没到她面前,大象的四肢一折,轰然倒地,掀起的尘土令祁江什么也看不清。

 

祁江满学校地找陈幸。

最后在图书馆看见她,瑟瑟地抬头道:“感觉有点想林科了……”林科是转走的好友。

祁江嘴唇动了动,愣是半个字没说出来,只是盘腿坐到她旁边。

“也想王鹊。”陈幸说,手里捏着一只熊本熊玩偶。

祁江想了想才记起来她说的王鹊是谁——上周跳了楼的同学,明明各项都很优秀,只是家里人不许他继续追逐戏剧的梦想,最后的结果颇为可惜。她和他不太熟,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但提起名字就要反应一会。

祁江伸手撩起对方发尾的卷圈,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觉得我也不太想活了。”陈幸每每情绪化起来眼圈就立刻会红。

祁江支吾一阵:“你再想想。”

“我再想想……”陈幸还当真,“让我想想。”

“让你想想。”祁江看她的头枕到自己腿上了,用手盖住她的眼睛,“很多时间让你想。”

 

陈幸的成绩一落千丈。

溜冰和学习的时间常常有冲突,许多作业根本交不了,上课的内容也听不进去,很多时候坐在第一排也能睡着。老师知道她的情绪和压力,最多是开导几句,也没法从根源解决问题,只好由着她。

祁江也由着她,甚至牺牲自己的全勤旷了课陪她。

“你会不会做得太绝啦。”陈幸摘掉她的耳机问她。

她们坐在空无一人的礼堂里,此时如果有谁推开门,最扎眼的就是领奖台边缘这对人影。

“我和你一样都是努力一把能拿A*的人,可别小看我。”祁江变相安慰。

“我跟不上了……我太慢。”陈幸摇头。

祁江看着她向后躺倒在地,侧着身往后看她:“别这么说。”

“我以前总梦见有人将我从一头鹿身上接下来……现在慢慢地没有了。”陈幸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炽光灯很刺眼,“可能某一次我没记住梦境内容的时候摔死了吧。”

祁江心中一动:“你也做这样的梦吗?”

“做过几次……慢慢地不做了。”陈幸闭上眼。

祁江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过了阵俯下身去,礼堂里静得能听见对方细软绵长的呼吸声。

“你有什么头绪吗?”陈幸突然开口,湿热的呼吸喷洒在祁江脸上,还混入了嘴里柠檬味喉糖的清甜。

祁江吓了一跳,但她心跳本来已经加速了。

“没有……让我想想。”祁江说着也躺倒下去,“——让我想想。”

 

考试的战线拉得很长,足有两个月。

祁江胃胀得感觉根本吃不下东西,看了几个月中医也没有什么疗效。

“我给你做粥?”陈幸提议。

“好啊,我家里人都忙。”祁江说,然后很由衷又不动声色地表个白:“有你真好。”

陈幸应声“当然当然”,然后忙着上网查询食谱去了。

祁江把摊在中间共享的课本推过去让陈幸藏好手机,便继续埋头看自己的笔记,只有翻页时装作不经意地往旁边瞥几眼。

没多会儿巡回的老师走过来敲敲桌面,轻咳两声,眼镜都折射着白色的灯光,很像动漫里严厉的教育局主任。祁江一把盖住陈幸的手,抬头讨好般地笑了笑:“对不起。”

“下次注意点吧。”老师缓缓道,“换个人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是是。”祁江应道,目送他转身离开后便收回了手。

陈幸大惊小怪起来:“你平时可不会有这种表情。”

祁江哼哼两声,回嘴:“不看看始作俑者是谁。”

“我这不是为你嘛……”陈幸扁扁嘴,“作为报酬,我给你熬粥哦?”

“之前答应了喂!”祁江说。

“那要怎样?”陈幸趴在桌上侧脸看她。

“加个时限吧。”

“一万年?”

祁江一愣:“那倒不是,一直到我胃好了吧。”

“那不是很轻松的吗?”陈幸说,“你要多久我都乐意。”

祁江不接话了,鼻音闷闷地“嗯”了声。

过了会又说:“下次我们直接去图书馆得了,反正都没有补习的需求。”

陈幸“嗷”一声,算是回应了。

 

毕业晚会陈幸沾了酒,一喝就上脸,开始满嘴胡话。祁江有点架不住,只好把她拉到一边。

“这破宴会入场票还688呢……”祁江叹了口气,又拒绝了一个前来搭话的人,怕吵到陈幸,“哄了好久我妈,就为了陪你。”

“感动、感动。”陈幸点头的动作看起来像坏掉的小鸡啄米玩具,幅度特别大还不停歇。

祁江把原本直着的身子倾斜过去,将陈幸推得坐直了,伸手戳了两下后者的脸,然后捏了一把:“你是不是从没喝过酒。”

“四岁的时候我可是喝了两杯啤酒都不醉的人!”陈幸辩驳。

“我还颇怀疑酒杯大小的……”祁江说,“但你的脸又烫又红。”

“毕业以后我们还见不见啊?”陈幸搂过她脖子。

“见、见。”祁江道,“你真醉了,一张嘴酒气扑鼻而来。”

陈幸笑嘻嘻地看着她,不过两秒,一口吐在她的礼裙上。

祁江眼皮跳了跳,想了会也不记得是跳财还是跳灾的那边。沉默对视片刻,祁江败下阵来:“我去卫生间。”

“哈哈……不好意思。”陈幸情绪已经有点失控了。

祁江拖着被呕吐物加了重量的裙摆穿过人群,面带沉痛地对着镜子搓干净,庆幸着装深色看不大出。

“祁江?”陈清一拍她后背,“我还奇怪怎么找不到你,想着你是不是没有来。”

“哪能,这是傻逼青春中唯一可回顾的大事件了。”祁江说,“倒是你找我有特别的事吗?”

“没有特别的事也可以找你吧。”陈清惊道,“不过今早我烤了点曲奇,顺便带过来给大家分着吃。我留了点给你。”说着将手里提着的环保袋悬到半空。

祁江无语:“你上厕所也带着啊。”

陈清不好意思笑了笑,转而言道:“你倒是要不要?”

“不吃白不吃。”祁江看她从袋子里取出食品盒,也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陈清捏起一块恰好有最多巧克力豆的举到她嘴边:“喏。”

祁江走了走神,一口咬下,黄油味在嘴里浓郁得散不掉:“不错,我其实喜欢脆一点的,这个太厚实了。”

“以后——”陈清说,又停了下来,“算了,没有以后了。”

“不要紧,虽然我选修里没有物理,但永远会记得你和我作死的日子的。”祁江笑道,“更别提我每天都要去厕所,分分钟记得在充满洗洁精味道的氛围里咽下一口布朗尼。”

陈清附和着笑了两声,祁江又指了指她袋子里露出的另一个盒子:“那个圆形的又是什么?”

“苹果派啦,虽然切分开了,但我智障地选择全部横放在同一层,实在太占地方,超大份。”陈清说,“我出门才后悔,但是身上也没有容器分开装了。”

“我来一块吧?”祁江突然笑得发自内心,似乎想起什么好事。

“我记得你不爱吃……不然刚才我也拿出来了。”陈清说。

“试试新鲜东西吧。”祁江回答局促,仿佛没有其他解释,接过来一块才补充道:“我就是上次在麦当劳吃过一次觉得不错。”

“这样。”陈清若有所思,看着祁江捏着派皮的四边,一手挡在下面以防掉屑掉得满地都是,“不吃吗?”

“我等会吧。”祁江摇头,“还在回味刚才那口饼干。不过倒是得先走了。”

陈清念叨了一句“不是不爱吃吗”,收拾好东西才走出去。

远远看见祁江的身影,站在原地成为流动画面中唯一的定格。想靠近去,中间又隔了太多舞姿生涩的少男少女。犹豫再三终于迈出第一步,走到那地儿时人早就没了,只剩下摔在地上一塌糊涂的苹果派。

陈清想也许是人太多挤掉的吧,却发现舞早就停了。

 

自从考完试以后当地地铁服务刚好延伸了陈幸直达回家的那条线,终点站能到祁江的新家了。于是陈幸蹦蹦跳跳趁着爸妈出差提出要在祁江家里借宿,说是以后去了不同学校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

“你男朋友不生气吗?”祁江非得虐自己一把才放心。

彼时她们在祁江妈妈的员工宿舍里坐着,那张床从来没人睡过,还是祁江代替过分忙碌的父亲给拼命加班的她送来晚饭以后,洁癖症病犯了给换的床单。陈幸向后一倒:“别提,我不是很懂他。”

“为什么?”祁江说。

“毕业之后我们不是还回学校搬东西啊帮忙什么的……但是我们分开的时候他就疯狂发消息给我,一见面了一句话都不说。”陈幸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压迫着胸腔说话都有些接不上气。

祁江总结:“男性还是很难懂的生物。”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很喜欢他。”陈幸话里快腻出蜂蜜来了,又看向祁江,“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们这高中?别吧,男生质量太差了。”祁江说得坦然,不过就是事实的一部分。

陈幸晃着腿:“估计女生你也看不上。”

“是吧,除了你。”祁江半开玩笑的口吻。

陈幸也没太当回事,气氛凝固了一会,各自掏出手机开始刷朋友圈,其实也不怎么尴尬。

祁江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你还做‘那些梦’吗?”

“哪些?”陈幸敲字的手停了停。

“你在鹿背上的那些。”祁江说。

“嚯,我当是什么,太少了。”陈幸切断话头,然后深吸一口气,滔滔不绝起来:“不瞒你说,我还梦见自己是蚂蚁、是热带群鱼,还有什么来着,大雁?”

“很热爱集体么……”祁江想起自己在梦里的身份,稀奇古怪,总是只身游荡,唯独陈幸出现的时候她才得以变回人,无需因为失去了回归集体的一心热忱而彳亍独行。

陈幸又翻过来了,止不住用手揉了揉眼内侧生的一两根倒睫,也不知道是平时怎么忍下来的:“自从林科和王鹊走以后我就觉得不对劲,只有我知道自己很孤立。”

“不要紧,以后我就算有了……对象,也还会把你一直放在心里的。”祁江也躺下来,握住她的手。曾经有太多次类似的场景,以至于眼睛一睁一闭,好像又回到从前的时间点,来去穿梭,有些难以回神。

“太晚了,我不想回家诶。”陈幸懒懒道,一侧身便将祁江当长条抱枕用。

“要不就在这里睡吧。”祁江试探性地问。

陈幸“嗯”了声,她又要起身去关灯,结果被按住了:“由它亮着吧。”

然后祁江就知道自己大概很难入睡了,而不习惯光亮只是原因之一。

 

祁江很久没做梦了。尽管科学家似乎证明过人类每晚都会经历大脑活跃,只是醒来不记得而已。

梦里来来回回都是那些故事——陈幸越靠越近,而祁江知道自己再也接不住她了。事实上,祁江往往在崩塌的那瞬间就吓醒了,所以或许陈幸根本没掉下来,也有可能在梦里也有幻觉,陈幸从一开始就没有朝她过来,她们的距离从来没有缩短过。

祁江这一次没有梦见什么驮着陈幸的动物,只是回到那晚的毕业礼会,重新站在角落里接吻的两人前方不远处。但她这次也没有什么进步,只不过没有扔掉苹果派,而是自己吃了,也没吃出什么味道来。陈幸眼下毕竟有比苹果派更喜欢吃的爱情了,但浪费粮食总是不好的。

她看着陈幸醉醺醺地挂在虞樟身上,注目礼也没行多久,仍然又是像现实世界里那样自己主动离开了。不同的只是在到达门口前就能稍微冷静下来,转过身看见陈清在奋力拨开人群朝她走来,像记忆中那样。

总会有一个人想靠近。

 

祁江在新的城市里学会了溜冰,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挤出来的。她的大学可没有溜冰场,出了校园最近的也要走好几公里——低碳环保,就不坐车了。

陈幸来看她的时候都惊讶得合不拢嘴:“我的哥儿,你这很6啊。”

“应该多谢高中毕业吃的那顿饭收了我688,从此我做什么都很688。”祁江撇开被汗粘黏在额头上的刘海,尽管冰面上确实冷得要命,“你要下来玩玩吗?”

“算了,我的腿到现在还废着呢。”陈幸笑笑。

祁江一怔:“发生了什么?”

“出了点事。”陈幸答得简短,似乎不想延伸该话题。

祁江“哦”了一声,不太会接话。

“不说我了,你最近怎么样?”陈幸说。

“还……可以?”祁江有些迟疑,不太确定对方的状况,怕引起糟糕的情绪,“不好不坏,打了两份兼职,还挺累。你呢?”

“我——我也不错。”陈幸有些踌躇,“第三年转了主修,之前的实在读不下去,不适合我。”

“不要紧,自己舒服最好。”祁江想摸摸她的头表示安抚,结果伸直了手才发现够不到,只好扒着台阶边缘。

陈幸态度很犹豫,僵持了片刻才道:“其实我还有点其他的事啦,比较赶时间,如果有机会的话再约吧。”

祁江发现这要道别了心里才涌出许多想说的话,张了张嘴又不敢说了,怕耽误对方。

“不过我买了果冻给你,还有奶昔,我来的路上还领了爆米花的现金券。”陈幸蹲下身将背在后面的手递到前面来,一个小塑料袋被放在地上,祁江从栏杆底下的大空当刚好能接过去,“我记得你中学喜欢吃巧克力饼干,但我怕你现在口味变了……好吧,是我觉得太多反式脂肪不健康啦。”

祁江脑子也没来得及正常运转来吐槽对方最后一句,只好先抛出万用的两个字:“谢谢……”

“那我走了?”陈幸也觉得自己问得突兀,好像不想和对方在一起似的。

祁江一把抓住她脚踝,想说的仍然在喉头堵死了。

“怎么了?”陈幸问。

“我——让我想想。”祁江试图拖延时间,“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要说的……”

“好。”陈幸也不焦躁。

祁江抬头想看看陈幸的眼睛,或者哪怕只是面部的任一位置都好,然而隔着一层反光的玻璃,根本看不清。她又低头看着脚尖,从她的视角甚至能看见溜冰鞋的刀片,同样也闪着银光。

“你还会做那些梦吗?”她问道。

“什么?”陈幸连忙蹲下来试图听清楚。

“我想再也不会了……”祁江喃喃。

陈幸不明所以。

“不要紧,我想完啦,暂时没想到,你快忙去吧,微信联系。”祁江原本拽着陈幸的脚踝,后来拽着自己的衣摆,现在握着空气,慢慢才松开了拳头。

陈幸长长地“噢——”了一声。

祁江那些不甘又冲上心头来,还是没忍住在对方准备转身时问道:“你还熬粥吗?”

“不了,好久没有了。”陈幸依然很有耐心,“怎么了吗?”

“我……我胃病还没有好。”明明没有撒谎,却还是很紧张。

“多喝热水呀,好好休息!”陈幸说,“哎,你那奶昔是冷的,我——”

“没事、没事。”祁江宝贝地卡住杯身,取了地理位置的优势回撤几步,“你不是赶时间么?”

陈幸似乎静静思考了几秒,暂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忍不住多聊了几句,终于恋恋不舍地道了别。

祁江歪歪头,抱着加了格外多冰块的奶昔喝了一口,冰融进其他液体里反而冲淡了味道。她又翻了翻袋子,的确看见陈幸先前提的果冻,但实在太大一块,又没有任何辅助食用的道具的踪影,只好笑骂一声:“这是要噎死我。”

祁江长舒一口气,离了场,最后还是将所有食物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在商场里找到麦当劳,看着琳琅满目的新口味,犹豫再三买了一个苹果派。



2017-07-29 评论-5 热度-15 百合投喂计划原创gl一个百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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