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个人渣

自由作文

三百个人渣

1.

几天前这个人闯入我的视线内，在我眼前刹住脚步，还没等我仔细辨别出他疯狂晃动的身体上那些红色究竟是番茄酱还是辣椒酱，他已经大喊出声：“快他妈杀了我！”

我当然没有那么做。身为守法公民，尽管当时我刚被上司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还在周五晚上加了三个小时的班，我就算真的要泄愤也不能杀人。

“你这样蹦出来，大家走夜路的也不放心啊，以为你要抢劫呢。”我捂好自己的挎包，悄无声息地退开两步。

“不是！不是！”他拼命摇头，突然举起左手——掌心里嵌着一把短刀，鲜血无所顾忌地留下交错的凝迹——至我的视平线，上上下下地挥动，“你砍我一刀就好了，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不要你的钱！”

“为什么你这么想死呢？”我尝试了几次绕道，均以失败告终，只好说些有的没的，就怕他什么时候想不开一巴掌糊我脸上，那我宁可就此升天也不想顶着一张毁容的脸委屈地度过以后的人生。

他猛然开始大口喘气，过了一阵才回道：“杀了我就这么难吗？垃圾。”彼时他的语气竟然平静下来了，甚至带着鄙夷。然后他又嘟嘟囔囔：“哎哟，确实挺难的，毕竟我之前的二百九十九个人不都是这样困难才取到西经的嘛……”

随着恐惧逐渐减少，我反而觉得不耐烦了，他咕叽咕叽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我只听得清最后几个字，“什么取西经？” 

“就是上西天——死啦。”他说。

我埋着头走了几步，他倒是没有阻拦。为了回馈这份礼貌，我只好长长地“哦”了五六秒，以表示他的个人秀还是有听众的。

“这样吧，我跟你回家，方便你哪会儿心情好了再把我杀掉吧。”他跟在我身后向我提议，“我只希望不要等太久了。”

“我哪来这么多钱再供养一个神仙啊？”我翻完白眼才想起他在我后边不会看见，“而且怎么就非得是我呢？”

“啊，你没发现吗，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两个人啦？”他应道，语气轻快。

我一个踉跄，他堪堪从后面抓住我的胳膊没让我脸朝地面摔下，“你有病吧，就我刚才走出的那个大厦来说，连灯都亮着呢……”

“知道啊！我知道啊！”他好像很兴奋，“但是现在都没啦，大厦还在，灯还没灭，可是人没啦。”

我不打算信一个疯子，随口问了句：“什么时候没的？”

“就从你走出大厦的那一秒起咯。”他不紧不慢地在试着去起伏他的声线，想要做到抑扬顿挫的腔调。

我掏出手机，通讯录里一个人都没少。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不过你的老板不会再有机会骂你了……相应的，不知道是不是好消息：你也没机会领工资了。虽然现在你也不需要工资这种东西，想买什么你可以直接把橱窗打破，‘哐当’一下，你就得到了，是不是感觉美妙得像活在梦里？”

我觉得很荒唐，心里却有些不安。为了摆脱他，我开始往家的方向奔跑。

之后他的长篇大论只有开头一句落入我耳中：“或者你不喜欢暴力的话可以优雅地从正门踱步进去。”

世界安静得——不知道是不是一直都这么静——只能听见我的脚步声，但似乎并不怎么轻盈。我扭头一看，他竟迈着同样的步频紧追不舍。

“杀了我一切都会好的！”他的声音也在我身后紧追不舍，“杀我吧！杀我吧！”

 

2.

然而这也都是几天前的事情了，现在回想我的心情反而毫无波动。毕竟他自从依靠蛮力闯进我家、而我也没那个精气神把他撵出去以来，除了偶尔会满脸笑意地迎上来要求被杀死，其他时候还是老实不造次的——当然，从“不打搅不闹腾还坦率”的角度来看，也可能过分老实了，在我工作的时候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今天整一个上午，或说这几天里，每一次我局促地将视线投向他时他都说着类似的话：“其实你也没有必要工作了啊，业绩给谁看呢？”

每每到了饭点我便觉得格外不自在，不询问他是否要吃点什么似乎不礼貌。在收到他的拒绝作为回复后我依然做了两人份的晚饭，不过他仅仅吃了几口，就用塑料餐叉卡起剩下的意面转圈玩，另一只手在茶几上撑着头，目光在我和我的食物之间来回游荡，姿势尤为不雅，但在他身上却看起来毫无冒犯。

这次我有些恼火了，猛然起身，椅子掀倒在地的巨响震得我耳朵有点疼，反而开始害怕激怒了对方，一边往外走一边支吾着：“我出去转转。”

他默不作声，我心里便一直不轻松。以至于到我开了门，还犹豫踌躇了一番，右脚脚尖在木地板上前后地踢踢踏踏，愣是没有迈出家门。

“杀掉我就可以解脱了。”他说，却没了下文。没有说出预料中的其他挽留的话。

“你知道，家里冰箱空了。”我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迅速地溜了出去，有点心虚，甚而到了慌乱的地步。

其实也难以置信我竟然连续几天窝缩在家，而且没做什么有产出的事情——至少，我的文档光标始终停留在第三页，相比之前不过是增加了两三个段落而已。

我从未试过在正午时分到处闲逛。工作日的时候我从员工饭堂领了饭，或者偶尔手头松一些会叫外卖犒劳一下自己——大概一个月也只有一次吧——然后又坐回电脑前开始敲打键盘。再说周末，五点起来晨跑，六点结束后在超市购买一些杂货来补充自己的橱柜，回了家就开始加班，便不再出门了，更别说在十二点多不吃饭出来溜达。

但无论怎么说，中午应该是热闹的。送外卖的送外卖，有钱的自己出来吃……可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令人不敢相信。

难道世界并不是我预想中那样吗？也许是我见识太少了吧。我推开一家便利店的门，里面也空无一人。

很没来由地，我心里烧起一团火，导致我一脚踹倒了货物架，踩烂了包装袋，然后从冰柜里抓出几瓶啤酒摔碎在地上。

脑子里突然弹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这样的生活真是又煎熬又委屈。

 

3.

煎熬是因为在我周游城市之后发现真的只有我了（严格来说还有另外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疯子朋友），委屈是因为只有我之后我根本找不到倾诉对象，承担这不知该称作是无聊苦闷还是孤独凄凉的一切。

由于刚才提起了那位朋友，我要爆炸的欲望就越来越强烈。不管是谁，在抱怨时总是渴望安慰的，但是反反复复得到同样一句“杀了我就可以解脱了”并不能缓和我的情绪。

“真的不打算试一试吗？”他睁大的双眼里仿佛闪着光，犹如堆砌了沙堡的小孩在眼巴巴等着一句嘉奖。

“我还不打算一个人生活。”我说，其实我自私地想：杀了你多愧疚，背负这种愧疚还要忍受孤单，不划算。

他飞快地冲进厨房，然后飞快地将大菜刀往自己手臂上落下，我还没来得及阻止，砍刀就完全不符合常理地被弹开了，落到地上削出一个小槽。

“来吧！”他把刀捡起来递给我。

我脑子空白了好一会，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接过了那柄刀。

等我回过神来意识到我的作为，首先感觉是很舒爽。就是那种，学生时期连续考试一周，最后一场结束后回到家靠着沙发叼着冰棍裸着上身吹着空调，坐在电视机前一次就通关了从考前半年起就被禁的射击游戏，那么舒爽。

砍了第一下就可以有第二下，尤其是在第一下你发现根本砍不动之后。真要形容的话，有点像在砸一道厚实的铁门。第一拳打上去之后你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突破这层硬度和厚度，再怎么费劲都是徒劳无功。

“要是一开始你就给我来个痛快，根本就不会那么麻烦的。”他叹了口气，“拖得越久，你就越难杀死我。”

我疯狂地重复举起和落下手臂的动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我终于砍下了他的左臂。

那截胳膊躺在地板上、我俩之间，手心朝上，嵌入皮肉的那把短刀明晃晃的。

我盯着看了很久。再抬起头，把刀扔开，虎口和肩膀都有些酸痛发麻，但觉得很有成就感。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有点怜悯，像看着一只即将被因某人无聊而踩死的可悲的蚂蚁。我眼睁睁看着新肉如树芽般从伤口断裂处缓缓抽出。

 

4.

后来的日子很有趣又很枯燥。

我千方百计地想杀死他——喂他喝农药，往他后背捅刀子，摁着他的头往砖墙上撞——招数一次比一次狠毒，居然对此略有上瘾的倾向了。

有一次我趁他毫无防备将他从岩崖上推了下去，盼望着他就此死去，又舍不得。并不是说我与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或者情感什么的，只是觉得，如果没有他，就算真的回到正常的世界去，没有出气筒的我大概会脆弱得不堪一击。然而思绪纷杂的同时，我并没有想到“趁人不备”这样的举动是多么品行低劣——虽然哪怕我想到了，多半也会以“是他一开始求着我杀他的”这样的借口安慰自己，也不管这样的说辞如何的无理。

不幸的是，或者幸运的是，他到现在为止都毫发无伤，至少在他治愈后看起来毫发无伤。对此我感到失望，也很喜悦。

曾经他拍着手兴高采烈地、像钟摆那样摇晃又跳来跳去，朝我喊着“杀我吧杀我吧”，我才肯动一动刀子。而今我根本闲不下来去做除了有可能杀死他的事。

听起来还是蛮滑稽的呵。

“杀不掉……杀不掉……”

我累得瘫软地上，只有嗓子还在狂躁地声嘶力竭。

他去了一趟距离几步之内的便利店，给我捎上了饮料。

“之前的口味没了吗？”我一眼包装上黄色的哈密瓜图案，皱了眉头。

他懒洋洋地躺倒，“你对这个地带情有独钟啊，这附近的便利店大概都没有你要的那款了。” 

“我去换个口味。”我挣扎着爬起来，想着顺便蹭个空调，毕竟在酷暑天里大汗淋漓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

“其实我还挺喜欢哈密瓜的呢……”他窃窃地说，嘴里塞了一块消化饼，话语含糊不清。

我没理会，进了店，再出来却拿着火机和烟盒。

“抽烟吗？”

他双手后撑背对我坐在地上，闻声转过身来。

一把刀径直从他头顶插入，我伸手去抠挖他的眼眶，手里很快就湿润又黏糊，不知道是流血了还是他疼得流泪了，或者我手心出汗了，也可能是血水混合物。

“结果你又失败啦。”他说。

 

5.

但我终于还是把他杀死了。虽然并不是在那一次失败里。

他想方设法地回避火机燃起的炽焰，我发现了，但抿抿嘴藏在肚子里，除非他是蛔虫，否则应该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次日选择自燃的火人冲向世界上另一个人。

可能我太专注于冲刺，无视了他张开双臂拥抱我的动作，也没细看他脸上表情透露着扭曲的快感。

杀了他，就解脱了。

 

6.

杀了他，他就解脱了。

但还没轮到我。

发现自己既没死也没回到过去的生活，除了浑身焦黑一无所有，其实并不是最大的冲击。只是看着地上散落的细碎的肉末、不成形的肉块和缺少许多部分的尸体，让我一下子定住了。

——难以想象我都做过些什么。

在我以前有三百个人渣，而我是第三百零一个。

我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满城市地横冲直撞，头破血流也不在乎了。

我要找到第三百零二个人来取代我。

 

7.

空荡荡的城市里有另外一个人影。

我欣喜地朝他飞奔而去，拦在他面前，看着他惊恐的表情，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还没完全匀过气，我已经激动地开口：“快他妈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