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临  

抑郁空间

抑郁空间


1. 文客

陈礼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多于一个小时了。放在以往,他不过二三十分钟就要闲不住起身来转几圈才舒服的。

一个小时前他盯着电脑屏幕上播放的视频,突然感到饥饿,但进度条还剩一半——就是四五分钟的时间——他索性忍了忍决定看完再走。

结束语里讲者微笑着表达感谢收看,笑容与快活的语气使陈礼一愣,然后鼻头发酸,将脚架到椅子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当前视频完结,系统自动开始播放下一条。

陈礼很疲乏,然后间歇性地头疼起来。屏幕里的人走来走去,陈礼试着让自己视线聚焦却失败了,黯然放弃。于是,他不仅什么都没听进去,还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并不是剧烈的那种。眼泪湿润他嘴唇一角时他已经在很咸很咸的大海里挣扎,鼻腔里、嘴里全是盐巴味儿,那几滴眼泪只是组成这咸味的一员。

他又饿又渴。张口尽是海水涌入,强力的水压镇得他动弹不得。

陈礼拼光力气去挣扎,还是没用。

他渐渐觉得麻木了——像过往每一次一样——从座位上起身,也只愿意抬手将笔记本电脑合上,杂乱的嗡鸣陡然消失。

他滚进被窝里,有气无力地拽起被子蒙住头。

好饿。他想。可是光想想都觉得累——要打开冰箱,切成块状,将食材扔进煮开的沸水里,漫长的等待,捞起食物放进盘里,端到桌前,举起餐具,重复的咀嚼——还是别想了,也别做了。

更何况他甚至不知道要吃些什么,其实也没有条件自己做。

陈礼大口呼吸几次,拼命想尖叫,努力到浑身发抖也没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自暴自弃地揪着被单狠捶了几下床垫,觉得自己发泄都做得如此糟糕。

他又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大脑一片混沌,什么都在想,什么都想不仔细。

过了一阵,他睡着了。梦里头痛感仍不消失,仿佛有人锲而不舍地持续在一面玻璃上推动一块橡皮,磨人又不停歇。

 

陈礼重新睁开眼面对这个世界时也许过了很久。

文客坐在他床边背对他,弓着腰,脚掌贴在一起,膝盖张张合合。

“你得有多无聊?”陈礼的声音有些哑,风灌进喉咙口,却好像有痰堵着下不去。

“你醒啦,高秋喊我们去吃东西了——不过那大概是一个半小时以前的事。”文客说。

陈礼莫名笑起来:“你在我床边发了一个半小时呆?”

“不然呢?我又有哪里可以去……”文客从陈礼腋下捞起他胳膊帮他借力,又感叹:“高秋多半又会哄你多吃些的。”

陈礼不应声,扫了一眼文客——他的体形精瘦得过分,上臂比前臂细了一整圈,肘骨连着以下部位宛如刻薄的倒三角,全身都像是一层人皮包裹着骨头与少许肌肉,肩、背、胯的“棱角”分明得像只刺猬,衣服紧贴在身上,侧面看同纸片人无异——然后又因想起他这一切背后的故事,黯然:“你也得,真的,多吃一点。”

文客嘻嘻哈哈,搀着陈礼一路下了楼。彼时约是晚九,而饭堂仍坐满了人——甚至于,每人面前的饭碗都还是满的。

“迟到的人有什么要说的?”高秋目不斜视。

其余的人盯着他俩看,也说不清面部表情后都有什么翻滚思绪。有的人饥渴着能把他们生吞,有的人懊恼为什么不再迟一些——最好拖到十点,这样他们必须熄灯了,就不必承受这一餐。

“对不起。”陈礼垂着头,声若蚊吟。

“吃饭吃饭呀,大家都饿了吧?”文客拉开就近一张椅子按着陈礼让他坐下,又殷勤地把菜肴的盖子揭开。

期间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慢慢气氛活跃些,仍是文客嗓门最大。

陈礼夹了两筷子,饥饿感再访。幸好不必自己做饭,他想。然后他又看了眼一旁的男孩,谈笑之间已经有两碗饭下了肚,一起的还有不少鸡翅、排骨,快炒菠菜也没有冷落——这饮食算是均衡了。

可如果下了肚的东西从来没有,哪怕只是被吸收消化十分之一呢?

陈礼轻撞了文客的大腿,迫使他从风卷残云般的进食中少有停顿。对方的视线转过来——尽管还不时回望在菜点之间游离——他提醒道:“别吃了……不,少吃一点,我的意思是……”文客竖起拇指笑着接受了这语无伦次的善意,但多半没起什么效果。

陈礼眨眨眼,观望一阵,终于还是提起力气小口地吃起来。也决定埋下头不再看文客,否则会有太多悲哀。

 

等文客放下碗筷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吃完很久了。

“迟到的人也迟些走吧。”高秋道,示意众人离开。

文客反而有些愣神,在座位上好一会儿没有动静。陈礼已经习惯他这样了,稍等了阵才碰碰他:“要收拾了。”

“嗯。”文客应声,仍没有动作。

陈礼叹了口气,起身将碗碟叠到一起。同往常一样,碗底压着鸡皮的、菜渣混着肉末的、纸巾被油水饱满沁湿的,比比皆是。碗沿上总是很油腻,不知道有多少汁水被抹在上面。

“哎,我帮你吧,一个人多辛苦啊。”文客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要从陈礼手里抢东西拿。

“得了吧,你……”陈礼失笑,觉得对方又好气又可爱,“你把剩下的跟我拿去厨房就好。”

文客频频点头,二话不说去忙活了。

待文客收拾好桌面的厨余,又清理了桌布底下扔的肉片、炸薯,端着餐具进厨房的时候陈礼洗碗已经洗了一半。“我帮你吧。”文客说,陈礼点点头,挪了挪身子腾出一个位置。

并肩而立,许多事情在眼里就格外明显清晰了。陈礼只看了文客那宛如怀胎五月的孕妇肚子,嘴边那些话还是没能出口。他不敢问对方吃了多少,首先文客未必——直接点是一定不会——记得,其次唤醒回忆并不是什么好事,最后那些食物也会等同没有吃一样。问什么也没有意义。

这边陈礼认真洗碗,那边文客摔了一只瓷勺。

“你走神了,不然你先回去吧?”陈礼按住文客探出去要捡碎片的手,犹豫着又说:“我下次尽量不睡那么久了……”语气夹杂内疚,但内容实际上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能有什么事!”文客急促地回答,紧张却仍故作轻松。

陈礼无力地劝了他三回才送走这位老爷,打扫了案发现场,又开始觉得世界一团糟。

一切干净如新了,水龙头还哗哗吐出水柱。

陈礼一个人就会开始想很多事。他有点觉得他身边许多人都不活在他的世界里,只是为了使自己好受一些的臆想造物,一边提醒他的生活还没有无可救药,一边讥讽他竟落得自我安慰的地步。回房路上好像有人从门缝里盯着他,也有人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他的脚步声。但那多半是不可能的,他作为卑微渺小的存在,不配被在意与关注。

坐在床边陈礼觉得很累,可以再睡上几天几夜。

卫生间里的干呕声渐渐弱下去了,传出文客的呻吟,像在笑像在哭。陈礼过于沉迷自己,直到文客痛苦地嘶叫起来他才回到现实世界。

他觉得出事了。也确实是的。

文客疯了一样将脑袋砸在马桶边缘,过了一会儿又趴在上面哭。他的背心松松垮垮,麻杆一样的身体撑不起来。手脚并用地胡乱挥舞,漫无目的地用骨头敲出鼓奏。

“你怎么了?停一停!”陈礼将他从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拖出来,有些被吓到了。

“我好想死啊!我好想死啊……”文客脸上全是眼泪,不住地顺着向下滴。他又喊道:“你看我——你看我……”他爬回洗手间,又伏在马桶边上,手探进嘴里,呜呜啊啊地。

“你冷静一点!”陈礼厉声喝他,使劲扳过他的身子。文客嘴里还垂出口水,手背上一片湿润,有破口出血的新伤,也有旧牙印。

“不管用了……不管用了……”文客神情恍惚,声音颤抖。

“你冷静一点,不是什么大事,可以解决的。”陈礼猜到了,说话反而更少底气。

“他们全在我里面了。”文客呜咽着,手指扣住陈礼的肩窝,“我会死的,我要死了……”

陈礼拍他的背,低声安慰他。“没事了”被不断重复,膝盖抵着地面生疼,文客的指甲嵌进他皮肤也疼,甚至还觉得冷了起来。

文客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呼吸都变得轻。陈礼抱着他,有些手足无措——他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可他竟然选择了和文客一起等。

我也许是最没用的人了。陈礼的视线失了聚焦。我也会死的,我也要死了。

 

后来陈礼一直等到文客深入梦境才扶着墙起来,彼时他浑身都又酸又麻。文客失去支撑,随着惯性一头靠在陈礼还曲着的膝盖上。陈礼小心翼翼地一手顶着文客的前额,另一手捂住后脑,好不容易直起身子,见对方没有醒转的迹象,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再怎么把文客拖回床上,又费了一番功夫。陈礼将手臂向前弯曲成挂钩状,小腿抵着对方的后背迫使他坐直,方便自己一俯身就讲双臂从腋下穿过去。文客在梦里微笑,是不会帮忙夹着身体两侧发力了,陈礼也不忍心打扰,一步一喘气地倒走。最难的是卫生间门口有一个凸起五六厘米的门阶,陈礼力气小得只能拖着文客走,就别提将他托起来。

陈礼望着前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将房间里的灯逐一关了,最后留了一盏放在床边的台灯。三小时前他才刚从长睡中醒来,现在又要进入睡眠——满怀希望地想,也许能把过往哪个中断的好梦做完——竟然是一件没有压力的事。

陈礼很精神也很疲累。他到在床上,将左手垂直举起,指尖对准天花板,头也跟着左侧过去。

停电了,或者单纯是保险丝烧坏了。然而夜深人静,都在梦乡里快活时,无人发现或介意。

眼前还留着白光下手臂的形廓。从手肘起至手指,就像故事里盖世英雄的枪尖。

可是——陈礼的手砸回自己脸上——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连武器都会颓然无力地自行收回,当然也没法像盖世英雄那样拯救世界。退一步说,就算盖世英雄也拯救不了自己,至少还是对世界有所价值。

至于我呢……陈礼想着都笑起来。我被困在这里又算什么本事?尽管终有一天我能出去,其实我也哪里去不了。他偏过头去在一片黑暗里找一个黑影——就像文客你一样。

毕竟,你见过哪位盖世英雄摧残自己那宝贝武器的?陈礼摸上臂弯半结痂的二三寸长裂口,然后清醒却不受控制地一拳砸向自己的肋骨——骨头碰骨头,再用指甲抠入皮肉里去——新伤覆旧伤。

陈礼清楚地知道他又在自我厌恶,却无法阻止,实在好笑又可悲。他龇牙咧嘴,出了一身冷汗。大口喘息的声音被压抑着,不想吵到文客。陈礼低泣几声,不知是疼极了,还是难过的。

 

梦里陈礼一直在走,从未停歇。

又或许因为他永远都是向前走,许多曾相伴的人事物已经远远地落在他身后了。

陈礼,时至今日,已没有了回头的欲望。最近的沿途黑点也离得太远了,看不清。

但有的东西总是记得很清楚。第一个心理医生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没有刻意打扮,近一米七的个子还踩了双高跟鞋。陈礼还记得她用的水杯长的颇像化学课做实验时用到的锥形烧瓶。会面的整一小时他都沉默不语,听父母回答她的问题,他将到了眼眶的泪水尽数忍了回去。“你是怎么看我的呢?”他开口时声线沙哑,太久没说话的缘故还有一两个字走了音调。但他的声音太小了,没有人听到,好像本场主角不是他,他只是一个旁听的幽灵。

其实陈礼不讨厌她。但之后持续的自我厌恨扼得他喘不过气,换了两三个心理治疗师——有几次都是他一个人面对对方,父母在外等候——他都只有力气定定地看着对面那双眼睛,以示自己在听。然而沟通是双向的,对方将他这一举动视作会话失败,沮丧又无奈地对陈礼父母说:“送来多少次,最后可能也只落个干瞪眼的无声游戏。如果情绪始终没有好转,就没有新的东西可以报告给我。”并怀着职业道德,劝陈家另寻他人。

陈礼的父母逐渐麻木了。他也一样。

一次长达十三小时的睡眠后,陈礼意识到自己换了个地方躺。他就想,是了,大家注定会对我失望的,这不是明摆着的结果嘛。他也考虑到其实家里本来也不富裕,为了自己的事也许亏空家底了,他被“寄存”在这里,有朝一日或许会被领回去。

走完一段无尽的路,他又梦见文客笑哈哈地从胸中向下变成了树,牢牢地往土里扎了根,对他说“我永远不走,在这里陪你”,他就害怕得疯了一样去挖那些似已生长了百年的树根,却徒劳无功。梦结束时,文客神色黯淡地一手搂着陈礼以制止他继续动作,同时最大程度地向前弯了上半身,一掌劈向树干下沿他能够到的地方,喃喃问着“为什么”。顿时,躯干裂出一缝,向陈礼所在的反方向倒了下去。隆起的肚子——已经被树皮覆住——被震破,大量未完全消化的食物在爆炸中飞出来。陈礼捂了眼睛,却不是因为觉得恶心,从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干吼。

陈礼从梦中梦惊醒。

窗外太阳挂在山头,不知是要升起了还是即将落下。

文客的床已经空了。之后也不再找到他。只听说他暴躁了许多,喜怒无常,一条腿竟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瘸了,医务人员说是有了心理障碍导致的。总之,不适合再与陈礼同房。

陈礼当然也不是从此一人独住了,很快就有了新的室友被安排进来。

他只觉得平静——毕竟已经如此没用了,改变不了什么的话,就被随意虐待比较好。

2017-05-01 评论-2 热度-27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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