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喵】萍合
是约稿/ 写了释怀/ 七夕快乐.
标题解作短暂的重逢
《萍合》
南方的春末往往伴随着默默积攒的灰云、愈低的气压、升高的温湿度、以及最终舒缓这一切的一阵雨。
一方日光隐在稀疏的云影间,穿过新生的柔软的树叶,映出依风斜飘的雨丝轨迹。
袁一琦站在咖啡馆门口,低头注视地面上碎开的光斑,深吸了一口气。
店里的空调坏了有两天。失去了抽湿与通风的封闭空间,难免充溢着泛潮的霉味与客人的汗味,空气质量可想而知。
无奈煦暖的春日总让人怠懒,维修师傅在报备两天后的早晨才慢腾腾地拨过来电话。
“中午到。”袁一琦还记得那副烟嗓这么说,沙哑但带着些开朗豁达的笑意。然而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仍旧不见他踪影,也无法联系上、或者有任何消息。
不过袁一琦在这里做兼职已经有一段时间,和里边的人和物培养出感情,倘若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停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何况日子还得过,不打这份工要影响月收入,临时去寻个别的地方并不容易。反正临近月末,即将结薪,所以忍忍就算了。
她此时蹲在门口,本意是想逃离浑浊的氛围,对自己的肺和心情好一些。不料现实不如期许,又湿又沉的一口气吸进来,仿佛天上的乌云都跟着来到鼻腔,凝重得要把人呛出眼泪。
都说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人不是物,所以才要被养死了。
袁一琦和自己对着无聊的文字游戏,蹲得腿麻,站起身用脚尖踢踏路面小坑中的水洼。水和着泥溅在鞋面上,她侧着脚把它抖落下去。
这时同样震动的还有口袋里的手机。袁一琦接了来听,背后猝不及防地被什么沾着水的东西碰过,湿了后腰一片。她一边问电话的另一头现在到了哪里,一边下意识转过身去,看见的是正在收回的伞和连连道歉的人。
本来是条件反射的一瞥,却讶然息声,僵在原地。
会在这样转身的动作后见到这样一张面孔,两者联合起来,给人以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像颠倒了世纪,错乱了时间。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微微愣了一下。
目光对视的一刹,世界只剩下嗡鸣的白噪音。
在这之中,有人在袁一琦耳边向她报着方位,断断续续无从辨别:
“……我在马路对面……你的身后……我背了挎包……店门前……你在和一个女生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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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不是沈梦瑶的。
“之前放在那个格子,没有看就拿起来了。”她说。
袁一琦点头,望见两位共事的朋友靠在吧台歇息,颇有兴致地看向门口这边。
这时候维修师傅已被领去了电房。调试不到半分钟,就听见其中一台制冷机器的运作声响起。她把四散的想法聚拢,回到面前的对话,“要调监控吗?”
“不用,”沈梦瑶笑着回答,“可能也被谁用同样的方式带走了吧。”
袁一琦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对这句话的理解要引溯到上一句,迟钝地嗯了一声。
“不过还好啦,”沈梦瑶说,“避免了另一个人的损失。”
她仿佛斟酌考量一般,把之后每个字都念得很慢:“不是你的话,我大概走出去好远都不会发现不是自己的伞,或者发现了也懒得归还。”
袁一琦手指间拈着一截衣摆,想问什么,无非就是“你要怎么处理”之类的,但那样就像倒霉顾客和为了不被扣工资而努力挽回的店员之间的对话。开口前总觉得过于生硬,最终没有说。
“或许过阵子雨就停了。”她望了眼檐外,干巴巴地救着场。
有些字句抵着舌根,密密的痒——那些挽留的话。
无法出口,因为倒霉顾客是这个人。
沈梦瑶端相着她,看得人发怵。忽然弯起眼睛,颔首提议:“那我再坐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吧。”
袁一琦舒一口气,感激于她的体贴。沈梦瑶替自己把作为服务者应做的事做了,她只需要顺着接下去就好。至少是这样料想的。
事实上也确实这么履行了。她在前方领路,规矩而温和地回道:“好的,为表歉意,本店会赠送今日精品蛋糕一份。”
袁一琦顿了顿,等候客人的反馈——并无。
“请见谅。”她结束了这段对话。恰巧与沈梦瑶轻漫的一声“好”重叠,面上有些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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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一琦让同事交班前把甜点送到沈梦瑶那桌,换上侍者的服饰在前台应客点单。
其实她平时负责甜点的制作,然而这轮班的其他同僚都是新来的,不免胆怯,纷纷主动请缨去执行传话和叫号的职责。袁一琦揣摩了两秒自己下单操作的熟练度,干脆利落答应了。
室内的空气循环系统已经修理好,难怪说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这么一想,袁一琦还是蛮能理解身后几个脚步匆忙的女生为何紧张的。
闲暇的时候,也偶尔仔细看看店里的情况。
离服务台不远处是一对外邦夫妻,袁一琦还记得他们点了红茶和司康饼,可能是不愿意干吃又懒于询要牛油和果酱,后者至今原封不动摆在盘子里,
那四周零落着几桌青年人,彰显着沉迷熬夜的黑眼圈也掩盖不了他们眉目间神采奕奕的活力。袁一琦估摸那大概是大学生了,不同的只是情侣约会还是单身狗聚会而已。
还有靠窗的位置,那里坐了几名商务人员,装扮一看就像行业精英——至少袁一琦愿意把人往好的想。
目光流转,无可避免地,袁一琦也看见坐在行业精英之间的沈梦瑶,手里捧着热饮看窗面上的雨痕。袁一琦隔了很久去看,她还是那个姿势,唯一区别是杯子不再飘白渺渺的热气了,证明着时间确实有流逝。
好吧,非要说的话……也不止这一个证明。
例如五官之间光影的迁移,身体重心的变换,交握着瓷杯的动作从左手在上转为右手在上。
其实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静态的样子,心中也再没有动荡和狂喜,但还是自然而然联想到曾经的某一段日子。
可能有过欢欣的悸动,有过偏执的争吵,想过把对方击倒和撕碎,也在不由自主靠近相拥时想过这样也很好——那样一段遍体鳞伤、逃无可逃,又心甘情愿的日子。
其实可能本质上还是过于病态,才在最终想要磨灭罪证一样想奋力地彼此摧毁。
袁一琦手里转了两圈笔,让头顶更改了风向的冷流一吹,打着寒颤回到现实里。
袁一琦有点无奈地倾过身,低声向旁边的女生抱怨。又指了指她的朋友,示意传话,“太冷啦,正吹着柜台。”
一段信息延迟的时长过后,冷风才缓缓从身上移开。但这寒意像钻进了五脏六腑,挥之不去,一种清醒的麻木感把人钉在原地。
袁一琦滞住,细细地想先前的事。忽而低头自笑,觉得其实都不重要了。
因为走动起来的时候,她甚至不记得沈梦瑶更偏好咖啡还是热可可——她无论尽地主之谊还是作为挽回工资的努力店员,热饮凉了,总是换上新的一杯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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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点的时候,袁一琦发现店里的客人陆陆续续起身离开了。
上海好歹即将入夏,这晚天却黑得尤其快。袁一琦很想找个人调侃说上海的天色好不争气,看了一圈,新人们早已勾结成自己的小团体,她如果硬融进去恐怕会比较尴尬。最后也只能在店里稍稍走动,把桌面上的残局收拾一下。
袁一琦漫不经心地倒着厨余,处理过程中见到那对外国夫妇点的司康饼,只咬了两口就被弃之不食,心疼的同时又很理解。毕竟她们店在制作英国茶点方面不那么正宗,下午的除湿器又开得过分厉害,整个厅馆里可以说是又冷又干,司康饼尝起来像嚼石头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场面。
不过话说回来,司康饼的取名由来本就是一块石头,权当返璞归真了吧……
袁一琦想着,有些忍俊不禁,低头为此笑了好一会儿。这似乎把一天的疲劳都抖落干净,使人放松而惬意。
抬头一瞥,正对上暗光里一个人的视线,两人遥遥对视着,仿佛意图看清对方是谁。
几秒后,那个人冲袁一琦微笑了一下,摆摆手打了个招呼。
袁一琦怔住,望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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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七点,店里已经打烊了。
袁一琦没有问原因,或者质疑为何连老资格的员工也如此懈怠。那时候她正坐在沈梦瑶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虽然有点拘谨,但总的来讲并不尴尬。
未被察觉的沈梦瑶的到来,提早昏暗的天色,以及匆匆离去的顾客与店员。袁一琦在座位上想,这天其实很多事都显得反常。
然后空中一声闷雷替她豁然开朗。
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像来势汹汹的弹雨。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早前仍可见到鲜绿的树叶、地面赤白相间的砖块、甚至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全部在黑影里被同化得无法区分颜色。
但这使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骤暗的天色是初夏雷雨的征兆,焦急离开的人是为了不被淋湿。
至于沈梦瑶,如她自己所说,是恰好在袁一琦换班歇息的时候走进了咖啡馆。
“你要走吗?”袁一琦还记得雨势加剧前自己这么问。说完似乎是很紧张,怕沈梦瑶误解为逐客令,大概也怕自己说不出挽留的话。
但沈梦瑶只看着她,沉沉地答:“嗯……不。”
“我没有伞啊。”她低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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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现在是定居上海吗?”
沈梦瑶的提问打断了思绪。
袁一琦回过神,随口作答——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答案。
万幸,沈梦瑶没有继续追问,抿了一口热可可。尽管沉默着,却显得很自在。
袁一琦仔细打量对面的人,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只不过曾经为了她多出几分柔和温热的情意,而现在似乎已经习惯了流露出这样的神态,能给任何人错觉了。
其实鼻梁仍是那样的鼻梁,嘴唇也还是那样的嘴唇,纤长的手指握着什么的时候,仍然像虚虚拢住了谁的心。
全部都如此久违,又带来无边的平静。
“那你呢?”袁一琦说。她开口才发现声音闷闷的,夹着点鼻音。
过后也想咬住自己的舌头——沈梦瑶本来就是上海人。
但对方看了她一眼,很轻巧地避开了这个不足为道的小失误:“我出门带猫做绝育,刚好路过这边,就想着歇歇脚。”
“哪只猫?”袁一琦问。
沈梦瑶迟疑了一下,“你不认识的。”
袁一琦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笑着将视线垂下去,“这样。”
“嗯。”沈梦瑶轻声回应。
两人相对静坐着,支颐无言,不约而同撇头看向窗外。一时,似乎感官落在别的哪里都不合宜,于是眼中只可见雨幕,耳边只听闻雨声。
偶尔沈梦瑶的指甲会叩过杯身,击响清脆但微弱得不易察觉,也没有规律可循。只使人微微走神,最终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其实,”袁一琦突兀地开口,有点别扭地停住。
待对方看过来,她才不得不接着说:“其实,你不用这么包容我。”
“太温柔了,显得我像小孩子一样。”袁一琦解释。
沈梦瑶弯起嘴角,偏过头来,侧脸枕着掌心。“你不是吗?”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袁一琦也是。仿佛小声控诉时爆棚的羞耻心就如此平复下去。
“我给你续一杯吧。”袁一琦提出。
她站起身,从沈梦瑶手里接过白瓷杯。指尖隐约触碰到另一片干燥温软的皮肤,没有停留地扫掠过去。
沈梦瑶抬头看了她一眼。对视的零点几秒被莫名拉得好长,袁一琦骤然觉得自己的脉搏声很明朗。
于是也就这样清楚地晓悟了——她不再有波澜、冲动、或者其他什么。
这反而带给人一种浅淡的安心感。可以毫无负担地回忆起同样的一个人,她湿润的鼻尖如何蹭过自己颈侧,嘴唇如何与自己亲吻,夏天牵手时指缝里全是汗。
黑夜中,也是这双手覆在自己眼上,热度在肩背腰腹跌跌撞撞地流浪。曾经很用力地抱紧她,那个拥抱让人痛苦又充满无法舍弃的希望。
她正在静静地凝视这个人。
有如拨云见日,五感回归,袁一琦忽然能嗅闻到雨水的气味了。黑暗里的轮廓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开始分辨出雨声中轻缓绵长的呼吸。
这个过程很奇妙,有点像一点一点把自己找回来。
袁一琦放松地转身走了几步,听见沈梦瑶在后面调侃:“下班了还使用设备,你这是滥用职权。”
她闷笑着应一声,无意去考虑这个词是否贴切。就这么大步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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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很偶然的时候,袁一琦想过两人重逢的场景,或说再见面的时机。
或许是某天马路上隔着车流随意的一瞥,或许是异邦街头的一次匆匆擦肩。也可能哪趟旅行途中,在雪地里透过护目镜折射出的日光两相对视——只露出下半张脸,多半是认不出来的。
不过这些假设都没包括两个人的任何实质交流。过去好的坏的,已经没什么可触动了。
再后来来到上海,其实没什么特别原因。一开始袁一琦甚至没想到沈梦瑶,亦不会为了避免巧遇而提心吊胆地窝在家里寸步不移。
直到某个下午她在朋友圈一刷,看见上海的旧友发出连同沈梦瑶在内的几人小聚的合照,才意识到沈梦瑶貌似也在这个城市,跟她一起呼吸这里潮湿的空气,仰头看见同一片陂陁的白云。
那时候就已不会想到再度谋面了。
现在是一场雨把她们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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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一琦一直觉得,害怕淋雨的时候,人应该就不会走了。毕竟比起浑身湿透的狼狈,理所当然要更倾向于靠近干爽的、温暖的另一个个体。
拥抱也好,交换热息也好,心火与情感一同沸腾着把彼此灼痛也无所谓,总归在感受被爱和被接纳的过程。
但当她正视这个想法,就发现自己好像早就不这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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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巧克力见底的时候,沈梦瑶提出自己要走了。
袁一琦默了一下,有些话不再难以启齿这件事反而让她感到不适应。
她眨了眨眼,试探地问:“再坐会儿吧,我请你吃蛋糕。”
不过终于能说出口,到底还是好事。
如预料中,沈梦瑶婉言谢绝了这份从诞生就明知不会被实行的好意。
“不用。”她笑,“已经吃过了,会腻的。”
袁一琦点头,舒了一口气。
两人并行来到门口,沈梦瑶在错愕中被握住手腕,听见袁一琦说:“我把我的伞借给你。”
沈梦瑶端量着她,望见温润沉静的一双眼。旋即了然,将伞接在手里。
“谢谢。”
袁一琦扶着门,在雨声里向她道别,“再见。”
沈梦瑶撑开伞,半身仍被浇了淋漓,立于石阶上挥手。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一口气。
“再见。”她说。
完